今天,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了

1、

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揉揉发酸的脖颈,然后望向四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天又即将过完了。

这是沂忻在咖啡馆度过的第三天。

自从休假以来,沂忻似乎没怎么好好的放松过。既没去度假,也没回老家。而是抱着能遇上一只猫的心态,带着笔记本,去书店对面的小咖啡馆点一杯热拿铁,安安静静地坐上半天。

一个月前,沂忻与她最要好的闺蜜决裂了。一并决裂的,还有那个曾对她殚诚毕虑,忠心耿耿的男朋友。沂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偌大又陌生的H城,她视为最亲的两个人,居然会携手抛下了她。在这个本就危险的三人游戏中,她却成了最后的输家,特讽刺。

在公司的天台上,沂忻与闺蜜对面而立。闺蜜高傲地站着,比以往多了一股子清冷,确切的说, 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对面的女子,就像是一朵白莲花,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洁气息,温婉且美好,遗世而独立。

沂忻感到有些陌生。她看她突然像极了古装剧中心深貌美的女配角,神似狐狸,面若桃花,为了得到男主角的爱而绞尽脑汁、不择手段。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像剧情中演绎的一样,被刚毅坚挺,把持自我的男主角一眼识破,最终败相难看。现实的结局是,败相难看的,是那个懵懂却不自知的女主角。

倘若这真的是古装言情剧中的结局,恐怕沂忻会第一个给编剧寄刀片吧。

2、

沂忻的惨败是有理由的。

当其他女孩子还在拿眼泪来发泄委屈与悲伤的时候,她的“好闺蜜”已经懂得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巧妙地把眼泪当作解决问题的钥匙和交换物品的货币了。

女人的自信多半是源于异性的肯定。难怪。

沂忻感到左边胸口第二肋骨到第五肋骨之间的某个地方突然疼了起来,有些头晕目眩,重心不稳。

她觉得之前所谓的咬牙抵死般的爱情不过像是保质期28天的牛奶,说过的非你不可也只是商场里标着打折出售的特价商品罢了。

去你妈的爱无止境,直到永远。

由爱生恨真的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它就像一株藤本植物,一种根生于心脏中的易弯折的攀援类植物,茎细长,不能直立,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曲折盘绕,满满当当地垂吊在心里。

“记人和记仇是我的强项。我会一直诅咒他们,不能让他们的快乐变成我自找的耳光。”沂忻忿忿地安慰自己。

3、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凛冽干冷的分子如同迟归的故人在空气中零散漂泊。白昼被霜降的尾巴挤压的越来越短,深沉的暗墨染黑了一块质地柔软的天色,然后慢慢铺开轻裹住夕阳。

不过六点钟而已,整个天空却影影绰绰地暗了下来。

沂忻穿上毛呢大衣,喝下最后一口已经凉透了的拿铁,起身走出这间咖啡馆。

沂忻之所以选择书店对面的这间小咖啡馆,有三点原因。一是借书方便,二是人少清净,三是斑驳颓唐,一如她近日的心情。平日里上班的时候,沂忻一天至少要经过两次这条小路,而这间不起眼的咖啡馆被路边高大密集的梧桐树掩盖着,显得神秘遥远。实际上,这间小小的咖啡馆,外围早已经老得墙壁发黄,石灰脱落,一身沧桑。看似断壁残垣的墙拐角处,还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个“拆”字。

而沂忻就租住在这条路尽头一栋临街的房子里。房子被房东加盖了好几层,看起来有些倾斜,貌似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因为租金便宜,沂忻才没有顾忌这些。这条街绝对是岁月的遗物,经过时间的淘洗留下年代斑驳的记忆,还有一贯的生活方式。

此时的她照例提着一碗打包好的米粉走到楼道口,打开门口写着301的信箱。这是沂忻吃的第34天米粉了,无油无盐无酱料,清汤寡水地泡着一坨白花花的粉儿。

自从失恋后,沂忻便开始过上了苦行僧般的日子。她时刻提醒自己要清心寡欲,不要想男人,甚至连爱情动作片儿这最后一口荤肉都残忍地戒掉了。

4、

信箱里躺着一张明信片,背面依旧是几行隽秀的字迹,一段很温暖的话语。

为什么说“依旧”?是因为这种类似的明信片,沂忻已经连续收到了十五张,每天不同的图案,不同的话语,同样的,每张都没有署名,字迹也看不出端倪。

但沂忻笃定这是写给她的。因为整栋楼上,年轻未婚且还能看得过去的,只有她一个人。这点儿自信她还是有的。

沂忻回屋囫囵地吞完了粉儿,想抽张纸巾擦擦嘴,一眼瞥见桌角的台历上,用红色的记号笔圆圆整整地圈住一个数字,23。是今天。沂忻差点忘了,今天,是她28岁的生日。

愣神中手机响了,接起,是妈妈的声音。她温柔地祝福自己的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沂忻的泪“唰”地就下来了。

妈妈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怎么了孩子?是和于浩闹矛盾了吗?”

“没有,妈,我俩好着呢。他正准备带我去吃大餐呢。”沂忻摁住发酸的鼻子佯装轻快地回答。

“那就好,多吃点儿昂。过生日了要开心呀。”

“嗯,我……就是想你了。”

“妈也想你,元旦要回来啊,妈给你做好吃的。”

“好的,谢谢妈,我要去吃饭了,妈妈再见。”

沂忻匆忙地挂断了电话,“哇”地哭出声来。这是沂忻20岁以来,头一次哭得这么尽致。

上一次这么哭,还是高考完的那年暑假,爸妈领离婚证的那天。

沂忻她爸找了一个仅仅比自己大六岁的女人。离婚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比自己都年轻的女人全程作陪,没有愧疚,没有慌乱,脸上始终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叫了十八年的爸爸兴高采烈地领完了离婚证,搂着那个女人的肩膀潇洒地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头也没回。

男人无情起来,真的是六亲不认。

沂忻狠狠握着的拳头被一旁的妈妈轻轻地掰开,红着眼眶对她说,“孩子,不要这样。”

那一天,沂忻抱着妈妈哭了许久许久。

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室友都说沂忻是个怪咖,年纪轻轻的净干些老道的事儿。不扎堆,不合群,神情淡漠,不喜不悲。

有什么办法呢?她也是个孩子啊,不过,从破碎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总是显得早熟一点。看得开的话日子就能好过一点,看不开的话就只能选择堕落。抽烟、喝酒、纹身、打牌,彻夜不归,男女厮混,即便是这样,也不见得能快乐多少。

5、

沂忻抹了把眼泪,准备出门给自己买个小蛋糕安慰一下自己。

快下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看到信箱边站着一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米白色夹克衫,深蓝色牛仔裤,头发细细软软,发梢有淡淡的棕色,侧颜的眉眼很清和,不是太过硬朗的线条,瘦削的体型却不会让人觉得凄凉。

沂忻有些好奇,她偏着头看过去,在夜色的灯光下男孩略显清冽的轮廓也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好久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男孩了,如此的清古凛秀,冶雅天成。

男孩抬起头,一眼看到了站在拐角的沂忻,吓了一跳。慌乱中想逃走,被沂忻叫住。

因为那个男孩的手中,握着一张明信片,和沂忻之前收到的一样。

“那个……是要给我的吗?”沂忻朝着明信片的方向指了一下。

“嗯。”男孩很紧张,更多的是尴尬。

“为什么要送我明信片?是想追求我吗?”沂忻一针见血。

“啊?那个……我…….是有些喜欢你。”男孩显然没料到沂忻会如此直白,开始语无伦次。

沂忻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只觉得眼前的光线蜿蜒缠绕着变成无法确认的复杂轨迹,伸出手却感受到无比真切的触感,缩回来又好像空气留在了手心。

她今年28岁,一个月前刚刚失恋,对男人恨之入骨。如今听到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说喜欢自己,内心却激不起任何波澜,更何况,还是个小男人。不过这个小男人实在是太秀色可餐了,他慌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可爱的模样几乎快要把沂忻藏匿已久的少女心拽出棺材了。

交个朋友也不错,沂忻邪恶地想。

“我要出去买东西,要一起吗?”沂忻不要脸地提出邀约。

男孩欣然同意。

“你…….多大了?”沂忻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今年上大三。”男孩没有直接回答。

“嚯,才大三,那你最多不过21岁吧。”沂忻火速在心里计算,妈的自己居然要比身边的这个男孩子大出一个小学。

“开春就22了。我上学晚。”男孩急忙纠正。

沂忻嗤地笑了,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她突然想到自己22岁的时候,刚和前男友在一起。春心萌动,爱情至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完全迷失了自己,就像是吃到了一块口味独特的糖果,迫不及待地想与他人分享其中妙不可言的滋味,但由于糖太少,又吝啬地不舍同他人分享,特拧巴,贼纠结。可依然美好的如同夏天的阳光,细碎的斑驳,蔚蓝的歌唱。

然而……沂忻一想到那个负心汉,又开始伤感起来。

6、

“小心……”男孩轻呼了一声,一把拉过正在走神的沂忻,才避免了一场极有可能会”狗吃屎”的意外事故。

“你没事吧?”男孩关切的问。

沂忻摇了摇了头,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男孩的大手还死死地抓住沂忻的前臂,没有松开的意思。尽管隔着厚厚的大衣,沂忻的胳膊还是被攥得有些吃痛。

沂忻尴尬地抬了一下胳膊,以作示意。

男孩慌忙地抽回手掌,连连道歉。他的脸腾地红了上来,像极了刚出锅的大虾,看起来又嫩又美味。

沂忻又邪恶了一下。她在心里呸了一下自己,调整好情绪,继续问。

“你怎么会认识我?”

“你的房东……是我的舅舅。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你坐在三楼的阳台上发呆,很忧郁,当然,也很好看。”他像孩子似的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接着说,“我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向舅舅要了房客登记本,想多了解你一下。”

“都了解到什么了?”

“除了知道你的姓名、性别、身份证号、房号以外,我也没……没了解到什么。”男孩开始结巴起来。

沂忻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就像是年轻时的自己,既胆小怯懦,又饶有勇气。她深知自己是一个少女病晚期患者,习惯用猜测和臆想作茧自缚。于是受伤后的她开始强迫自己要把周遭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朦胧和婉转的忧伤。男孩的出现,无疑是给她的粉红病毒提供了一个宿主。

她必须要断了这个念头。于是她开口和男孩说,“我要买好多东西,你先回吧,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一愣,随即又挠了一下后脑勺,知趣地说,“那……好吧。”

7、

莎翁戏剧《第十二夜》中安德鲁有句台词:“迁延蹉跎,来日无多,二十丽姝,请来吻我,衰草枯杨,青春易过。”

沂忻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想到刚才与自己交谈的男孩。感叹人生的际遇还真是奇妙,总是这么出其不意,千奇百怪。如同一把葱花被丢进现实这个大酱汤里,咕嘟咕嘟地拱出许多沸腾的气泡来。如果让沂忻用一个主谓宾结构的句式来定义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她一定会在那冗长复杂的定语中犯下诸多语法错误。一定。

“都多大年纪了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沂忻讪笑地摇了摇头。

俯身吹熄脸前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头顶自制的生日帽跌进蛋糕的奶油里,毁掉了两朵焦黑的巧克力花。房间里弥漫着烛油烧尽的刺鼻的蜡味。面对偌大书桌上的这一小盘蛋糕,沂忻轻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咚咚咚”,有敲门声,有些急促,却很笃定。

沂忻开了门,是那个男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额头和鼻头上都渗出细细的汗珠,看得出来跑得很急。他举起手中的明信片,递向沂忻。

“刚才忘记给你了。”他说。

沂忻接了过来,明信片上,站着一位闭着眼睛对着蜡烛许愿的姑娘,微光中显得明媚且善良。沂忻翻过背面,上面用隽秀又整洁的笔画书写着:

“生日快乐,18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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