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再也没有人像你那样爱我
1、
火车从海拔两千米的云贵高原开往平坦辽阔的东北平原。窗外的景色迅疾掠过。大片绿色稻田青色山峦,陈旧低矮房屋,落在电线上的鸟雀,偶尔路过的零星人影,一一留在身后。生活里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导致欺骗、猜忌、回避。但却将行李,睡眠,梦想,生命都交给一节铁皮车厢,由它承载着奔赴不同的终点。有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不上对一节车厢的信任。
夜色逐渐吞噬视线所及的景色。拥挤而喧嚣的车厢里,偶尔有乘务员举着光亮微弱的手电在车厢走动。半路上车的人摸黑寻找自己的位置,窸窸窣窣搁置行李。火车在铁轨上疾驶“吭哧”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小情侣之间打电话刻意压低充溢甜蜜的声音。多么寂静又喧嚣的夜晚。
半夜醒来,空荡荡的胃不停叫嚣。打开行李箱轻声翻找食物。只剩下一瓶矿泉水和白天吃剩的几块饼干。强烈的饥饿感像要将胃灼烧掉。人在某些时候面对无计可施的困境,只能接受,无法反抗。匆匆喝了几口水,把饼干吃完后,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床铺上。听任自己的思绪一波一波地荡动。
2、
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昌远燥热的空气与尖锐的吵闹弥漫了整个夏天。
将卧室的门紧闭,仍然挡不住父亲和母亲剧烈的争吵。激烈、肮脏、冷酷的词句像臭鸡蛋一样源源不断地砸在彼此脸上。“离婚”成为争吵中的利器,彼此循环使用,乐此不疲。二十几年的夫妻,一旦争吵起来,像是积怨多年的仇人。把能摔的,不能摔的,眼睛能看见的东西一一摔在地上,木质的地板上乱七八糟散落着破碎物件,精致的陶瓷碗成了地上的碎片,变形的锅,摔成几块的电磁炉,母亲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衣物剪坏了丢弃在地上,父亲一只皮鞋豁开大口躺在那里。凡是能看见的都被地板一一接纳,还有一些摔坏的东西是看不见的,藏匿在某个角落缓慢发酵。
平日里贤淑、绅士的人一旦陷入争吵的境地,免不了变得相貌狰狞,和站在人潮拥挤的路中央叉腰大骂的人一般模样。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安静地换好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找左小年。
“叔叔阿姨又吵架啦?”
“是的,左同学。”
“大人有时候比小孩还幼稚。去吃好吃的吧。”
“走吧,带安暖姑娘吃遍四方。”
夜色笼罩下的昌远仍然热闹嘈杂。一群人坐在大排档行酒令。一个妆容花掉的女子和身旁的男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拥抱。有人愿意坐在装饰温馨的店铺,吃一顿干净、温暖的饭菜。就有人享受拿着在路边摊买的小食边走边吃,舒服自在。在俗世的生活里,大家都自有一套生存的方式来自得其乐。
我和左小年走进常去的烤串店。旁边的桌上坐着几个刚结束高考的学生。面容青涩,喝果汁,谈论想去哪所大学。我狼吞虎咽地把一串一串的食物填到胃里。内心满足。
“安暖,你一个大姑娘,吃东西跟猴子似的。”
“你觉得我吃得灵活吗?”
“我想打击你是猪。”
“把钱付清,你滚吧。”我斜眼望着左小年。他一脸得意坐在我对面秀气地把一颗烤香菇送进嘴里。
“安暖,我们大学报一个学校吧。小爷继续带你吃遍四方。”
“废话。”
我斜了他一眼,把一个鱼丸塞进嘴里。
读六年级的时候,父亲工作调动,我从圃田的学校转学到昌远,成为左小年的前桌。老师在板书,他在后面拍我的肩膀,“安暖,你低点。”“安暖,你再低点。”“安暖……逐渐熟悉后,在课间打乒乓球、饭点去食堂占座、不上晚自习去买零食……左小年的父母离婚了,经常陪他坐在空荡荡的天台。夜风太凉,吹得心里凉飕飕的,我不喜欢。于是,带他穿梭于大排档,路边的小食,在ktv吼得声嘶力竭,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抱着路边的树吐得天昏地暗。花光我多年的积蓄后,他终于沉迷悲伤可以自拔了。
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好看的男孩子,鼻梁高挺,眼神湛亮,嘴唇、下巴的线条自然。穿着白棉T恤,黑色牛仔裤,球鞋,坐在嘈杂的烤串店里,说不出的安静与柔和。
3、
列车还在行进中。起身坐到窗户边,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看这条笼罩在夜色中的路线。路过临时停靠的站台,火车停下来。夜晚当值的人员在等候火车进站,惨白的灯光映在脸上,把一个人的疲乏放大了无数倍。收容几个等在路边行色匆匆的旅人,迅速赶往下一站。
思绪混乱。繁华富丽的现代生活,在紧张激烈的节奏里,每个人都被洪流推动着奔赴未来。未来是什么,并非每个人都了然于心。人们没法留住过去,过不好现在,只好不断地期望未来。
父亲和母亲经营多年的婚姻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走向破灭。
一个女人把一生倾注在一个男人身上。减少外出应酬,放弃体面的工作,整日围着锅炉灶房打转,为他洗衣做饭,生养子女。到了年老时,皮肤枯黄,眼神浑浊,身材臃肿,只能在蔬果市场卖弄口才。最后被丢弃在角落里。
母亲年轻时是一匹华丽精致的布帛,只是这块布帛随着时间的流逝,出现褶皱,细小的划痕,加之不时常清洗灰尘、熨烫平整,逐渐难以辨认出这匹布帛原本的样子。会有另一匹布帛入侵它的生活,来将它取代。
父亲和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女子再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打扮讲究,比母亲温婉,和父亲站在一起小鸟依人。男人有时需要一个能带出去的女人来撑起他的面子,陪他在酒席间交际应酬。母亲也美过,但她放弃工作,放弃一切让自己更好的机会,用精力来喂养柴米油盐,用心血来喂养与她朝夕相处的男人。岁月从不败美人。一个女人彻底失去自我便只剩下干瘪的皮囊。
父亲走后,母亲终于摆脱了锅碗瓢盆的生活。她食量变小,有时不吃,花大量时间待在卧室翻看相册。有时会陪在她身边,听她说照片里的故事。有一张照片里的女子温婉漂亮,穿着素色长裙,挽着身旁穿着蓝的衬衣,黑色西装的男子。母亲拿着这张照片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甜蜜的笑容像刚出嫁时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女子,哭起来会抑制不住破口大骂。母亲日渐憔悴下去。
爱让一个女子充盈活力与美。母亲失去了支撑精神的框架,如同陷入巨大的沼泽地,连同失去的还有挣扎的勇气。
傍晚的霞光洒满街道,云层里渗漏出的淡光,让人内心柔和。母亲和我说,要出去走一走。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上,认真地对着镜子里苍老的女子梳洗。
我陪着她坐在小饭馆吃饭,在路边摊买小食,听她絮叨和父亲的往事。
接到左小年的电话。
“猴子,今天去哪儿吃?”
“在陪我妈逛街,她比前几天精神多了。”
“在哪儿?我来凑个热闹。”
“小吃街,你来了叫我妈带我们吃吃吃。”
母亲很兴奋,一直在说话:
“这家店开了几十年,我和你爸刚认识的时候常来。”
“以前比较困难,我们也总吃路边摊。”
“安暖,我想你爸爸了。”
“安暖,对不起……
耳边突然响彻汽车喇叭的声音,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刺耳的声音。四面八方的人群迅速聚拢,整个世界都是“嗡嗡”的嘶鸣,像要将耳膜震碎。我浑身颤抖不可制止,腿像棉花一样飘起来,艰难地把它们摁倒地面。走到马路中央,看着那个长相温和的男孩子,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灼眼的红迅速燃烧,如同木棉花炽烈绽放,把天际染得一片通红。我把他抱在怀里,眼睛一片干涸。
4、
夜色依然冗长,如同寒冷天气里变稠的油墨。从缠绕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轻轻抚触左手手腕上一道浅浅疤痕,蜿蜒有力如同起伏的山峦,像是十八岁的见面礼,成为抹不掉的印记。
母亲神志模糊,沉浸在有父亲的世界里,自娱自乐。
而那个清瘦文静的男孩子,那个在难受的时候会坐在空荡荡的天台沉默的男孩子,那个说带我吃遍四方的男孩子。
我从全世界路过,再也没有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