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想我,却不愿再见我
1、
六月底,马兰花开满山坡的时候,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故乡还是那样亲切,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仿佛都有情。她们这般温柔,如慈母的双手,拥抱归来的游子,温暖孤寂的心。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村口的孩子们正唱着这首童谣,欢乐地在开满马兰花的路边跳皮筋。她们各个神采飞扬、欢声笑语,让人好不羡慕。
想必儿时,我也是这般朝气蓬勃、无忧快乐吧!小时候真傻,那般地渴望长大,真正长大了,却无比怀念儿时。
那时我有最好的年华,也有最好的朋友。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儿时的伙伴都各奔东西、少有来往,很多人、很多事,真的回不去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踏入家门,匆匆洗了澡就睡去了,连奶奶做的晚饭也没吃,只觉得浑身疲惫,睡意昏沉。坐了两天的火车,真是累了。
夜很静,没有城市的聒噪与浮华,一场美梦到天明。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玻璃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此刻室内一片温馨,窗台的仙人球正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像极了孩子,微笑着,稚嫩且美好。我也安然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久违的幸福。
“叮铃铃……”这时,座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喂,您好,请问您哪位?”我匆匆下了床,接起电话,慌忙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吞吞吐吐的声音:“嗯,那个……我是你朋友,芳丫头。”
“芳丫头”,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里一动,莫名心酸,泪滴,竟差点滑落。
我是有多久没见到芳丫头了,久得竟觉得恍如隔世。我对她最深的印象,是夕阳下穿着褪了色的碎花袄子,扎着两个马尾辫,用一根长长的扁担挑起满满的两篮子蔬菜,一愰一愰向集市走去的身影。她是那么弱小,单薄的身子像是随风吹倒的竹竿。
小时候的芳丫头,比同龄人瘦了许多、黑了许多。她油亮的额头上顶着的那一头枯黄稀疏的头发,随意用红头绳扎扎,就成了两条辫子了。很多人看来,这就是“邋里邋遢”。不过,她有一双大眼睛,明亮而有神,还有那大嗓门,和别人吵架的时候总是扯着嗓子,噼里啪啦,连珠炮似地骂了个不停。
起初,我俩是不熟的,她家在村子东头,我家在村子西头。也就是大伙玩游戏的时候,她加入过我们。她很要强,凡事都要争先。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她要当鹰妈妈保护我们,打鬼子的时候,她是队长,我们是小兵。总之,凡事游戏,必处于领导地位。有谁跟她抢,她就不依不饶。
她这般好强,小伙伴们便不乐意了,背地里,大家伙都叫她“疯丫头”呢。
芳丫头的父亲患有痨病,不能干重活,母亲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不愿耗尽青春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便狠心抛下了她和妹妹,独自离开了这个家,过了几年就改嫁了。
芳丫头很小就是家里的小当家,菜园里种上的蔬菜,总是她挑着去卖,菠菜、萝卜、辣椒……种多少,就要卖多少。周末两天,这是芳丫头必须做的事,赶集的时候,芳丫头也从不缺席。她的衣服总是旧旧的,大都洗褪了色,有时穿久了,脏兮兮的,袖口黑的油亮油亮的。一双红布鞋,她也穿了许久,她说,那是姑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我和她真正熟识,是在三年级。那会,她成了班级的留级生,听说她是被热水烫到了,所以休学,在家里休养。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便成了同班同学。我们很快便熟识了,一起游戏,一起上课,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俩常常一起回家,形影不离。村里人都说我们像是两朵姐妹花。
我们的关系很好,索性请求老师让我们坐同桌。我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好好学习,共同努力。
那时,我们亲密到同喝一瓶水,同吃一个馒头,同用铅笔、橡皮擦。有时,一根黄瓜,要掰成两瓣,一个西红柿,要分成两份。她家种菜,我俩便吃得天经地义。我也会带来奶奶炸的爆米花,炒的玉米粒,还有偶尔买的高粱糖、糖葫芦,和她一起分享。嘴里玉米粒发出“嘣嘣”地声音,是童年最美的音符。
每逢过节的时候,我俩还要互换吃食呢。端午节的粽子、八月十五的月饼、还有年关将至的麻花、糖花、油饼等,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当然,除了学习、吃,最刺激的,就是玩了。夏天的小溪里,有我俩赤着脚,一同捉蝌蚪、捉草鱼的身影,捉到的蝌蚪、鱼,要装进一个盛了水的塑料瓶子,可宝贝着呢。此外,采花也是常做的事,马兰花、狼毒花采一把,编了它,一串手环,一串花环,戴在头上,套在腕上,我们就是最美的白雪公主。马兰花长长的叶子,也可以用来编织小动物。芳丫头手巧,蚂蚱、小鸟儿、小马驹,肉嘟嘟的小手,创造了美丽的童话。
还有冬天,大雪过后,万里冰封的日子里,我们总要堆个雪人,画个“奶油蛋糕”,手拉手从雪坡上滑下,呼喊着,笑声响彻云霄。有些时候,也会拿块冰,透过冰,看阳光的颜色,她说有红色,我说有蓝色,五彩斑斓的童年,总是那么快乐。我记得芳丫头说过,长大了,要当一名教师,我也说过,长大了,要做一名医生。我们相约不离不弃,一起上学,一起长大,去看看远方,实现各自的梦想。
2、
当然,我们也有吵架的时候。玩个游戏意见不和、桌子上的三八线分配不均、向老师打小报告等各种情况,都是吵架的源头。印象最深的一次吵架,是芳丫头抢了我的头花,不仅戴在自己头上洋洋得意的笑,还叫其他小朋友围观我的哭相。我已经不记得后来我们是如何和好的,可今天的我才明白,芳丫头从小表现得那样霸道,欺负别人,不是因为坏,而是因为自卑。她只是以攻击的方式,保护自己,维护自己内心的尊严。这是安全感与爱的缺失,也是芳丫头的可悲之处。
像很多孩子那样,芳丫头也喜欢很多新鲜的玩意儿。不过,有次我去她家玩,却看到她怒气冲冲地摔碎了一只陶瓷娃娃,还用剪刀用力地剪坏了两条崭新漂亮的公主裙。我楞在原地,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愤怒的芳丫头。她妹妹也吓得哆嗦,索性哇哇大哭了起来。她很愤怒,转过头用眼睛瞪着妹妹,大声说道:“别哭了,哭什么哭,她不要咱了,咱也不要她的东西!”
我吓得不敢说话,靠在门边傻傻站着。只看到芳丫头的父亲匆匆从门外赶来,抱起小妹哄着,回头看了着芳丫头,嘴里说着:“哎,你这丫头,这是干啥呦……”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芳丫头父亲叹了口气,别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那是芳丫头的母亲寄来的东西,每年都会有一大包。鞋子、衣服、玩具、零食,种类挺多的,换着样儿的寄。只是,我从来没见芳丫头穿过那些衣服和鞋子,玩过那些玩具,吃过那些零食。她也从不提起,也不会像平日里有其他好玩的那样,洋洋得意地臭显摆。总之,她母亲寄来的东西,她从来不接受。她是那般“记仇”,又是那般固执。不敢也好,同情也罢,关于她母亲,我也从来不提起。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芳丫头有时也会来我家玩,只是,她是拘谨的,对我家人很有礼貌,我反而看不到她平日里的霸道。她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倒有些不自然了。当初我不懂,如今我似乎明白了。她不愿常来我家,在我家那样拘谨,其实是因为自卑,面对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她的心里总会有些不平衡,也无法真正融入吧。
日子过得很快,美梦总是短暂,也许谁也逃不开命运的捉弄。很快,要上初中了,我们通过了升学考试,期盼着新的学校,新的课程,新的老师。可是,我如愿了,芳丫头却没有。她父亲为她找了个后妈,生下了弟弟。父亲便不让她上初中了,也没有能力让她继续读书。在她父亲眼里,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没用。何况,她还要在家照顾弟弟妹妹。
我看到她哭了,在放学的路上,她抱着我痛哭,她说:“我想上学,可惜没机会了,你要好好念书,那是我俩共同的梦。”我点点头,也哭了。后来,我总是带着学校发的新书去看她。我们坐在井边的白杨树下,我给她讲教科书上的课文。她新奇的目光看着书的每一页,轻轻地抚摸。
3、
那以后,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锄草、喂猪、喂羊,送弟弟上学。当然,还有继续卖菜,她单薄的身子挑着两篮子蔬菜,一大早就去集市上卖了,黄昏时分才回家。她再也没白过,无情的烈日下,她更黑了。
芳丫头勤劳、能干,帮着父亲养猪赚钱。风里雨里,忙忙碌碌,她再也没有埋怨过,把各种农活做得有模有样。我去看她的时候,有时带几颗糖果,有时带一根冰棍或者辣条。我看到她依然对我笑,依然大声跟我说话,只是笑容里不再有眼神的直视,而是躲闪,渐渐地,很多话也不能像当初那般肆无忌惮的说了,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自卑。
我上初三的时候,她走了,跟着外出打工的父亲和继母离开了。她没有向我告别,不知为什么,她就这样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不愿接受,总想和她再见一面,哪怕是一封信,一个电话也好。可是,在那个通信落后的年代,在那个落后的小山村,一个人离开,几乎就等于断了联系。
失落了许久,我也渐渐放下了。妈妈说: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后来,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我的专业是临床医学。我听村里人说,她结婚了,嫁到外地去了,生了孩子,孩子有一岁多了。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再联系过,也没见过。
电话里,她问我过得好不好,我告诉她,我还在上大学,过得挺好。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也有些失落。
大学,曾经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我依然记得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老师。
我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说:“靠天吃饭,除了辛苦,日子还算可以。”
我说我想去看她,她却不愿说出她家的地址。她说,她这辈子从小就在我面前自卑,小时候因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而自卑,现在因学历、生活而自卑。曾经还可以欺负我,现在再也欺负不了了,也不必再见了。她给我打电话,只是为了听听我的声音,知道我过得好,就足够了。她说,当年不辞而别,就是不想告别时伤心。可是,这么多年了,真的太想念我了。
我知道,她怕我看见她的贫穷、沧桑、更怕我看见她平淡无味的生活。她说,她记忆中最深的我,是穿着美丽飘扬的的公主裙,曾经坐在井边,给她读课文的我。七年了,我们已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和童年最好的朋友,终究渐行渐远。她那么想我,却不愿再见我。
农村的孩子,也分幸与不幸,或许有一生相伴的友情,却不是我俩能够奢求。我们终究互相辜负,说好的不离不弃,最终却各奔东西。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生,见与不见,已不重要。但愿,我们二人,如若不见,亦各自安好,便可。
也许,在某个明媚的春日,我们可以偶遇,那时,她不再自卑,我不再难堪,我们手牵手,在阳光下散步,互诉思念,回忆青春。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