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终点是你,晚一点真的有关系

芙籽坐在铺子门口的板凳上,面前是她清晨摆好的炒熟的蚕豆。

每一粒蚕豆都饱满,咬一口他们就咔擦脆生生的笑了,像是永远充满活力,而芙籽已经老了。

“芙籽,你今儿穿的开衫瞧起来真亮眼。”路过的年轻女人赞叹,顺便买了一斤蚕豆。在这个小镇上,无论年龄,人人都直接称呼芙籽,她自己也高兴听别人“芙籽芙籽”地叫她。镇上的人还喜欢看芙籽吃蚕豆,几个豆子都塞进嘴里,使几下牙齿,酥脆嘎吱的声音便传来,吃完芙籽还会露出亮白的牙齿清朗地笑着。女人看了嗔道“这声音怎么就这般好听”,男人瞧了更是毫不掩饰欣赏。

对了,芙籽今天穿的是件大红色丝绸衫,瑞力送的。

时光倒回四十年的芙籽正按照约定时辰等在街头,不远处瑞力向她跑来,脚步清脆有力。瑞力喘着气将布袋递给芙籽,让她打开看看,芙籽笑道,“瞧把你急的。”

芙籽先是伸手往袋子里探了探,触摸到丝滑的绸料,眉梢舒展地更开了,双眸像是点缀了月光。随后将它拿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和清凉的月色下,大红的丝绸衫看起来柔和了许多,泛着点点光晕。

瑞力说:“在这街头走一走吧。”

芙籽欣然,挽着瑞力的棉布衣袖,轻轻地迈出步子。瑞力把手揣进裤兜,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让这个大男人眉眼都变的温柔。

两人走在小镇上唯一的一条长街道,连绵的阴雨天气,地面的泥土不似往日干燥僵硬,而是湿润温软,无人言语,只有鞋子踩出的哒哒声。走过一户人家的房檐,走过熄了又明的路灯,走过夜里的风、月、人。

在猪老三的小酒馆前坐了下来。

“喝酒吗?”瑞力问道。

“来两壶酒。”芙籽对猪老三喊道。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蚕豆,摊开来,开始往嘴里塞蚕豆,咀嚼,像是乐器有节奏地敲打着,听的瑞力咽了口水,拿起壶对饮,芙籽也不示弱地大口喝着酒。镇上的人都知道芙籽不仅炒的蚕豆美味,还能喝酒,种蚕豆,收粮食,关起门来日子照旧有条不紊。

酒喝完,夜深了,所有的灯都熄了两人也不停留,走到了尽头——芙籽的蚕豆铺。芙籽打开房门,瑞力突然抱住她,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襟,芙籽哧哧地笑了,露出那洁白的牙齿,虽然只有黑夜看的见。

芙籽能干姿色不凡,瑞力也受许多女人偷偷地青睐,芙籽想他们这么般配一定会结婚。可是没多久瑞力就离开了这小镇,走的前一天来找过芙籽,他才说了一句话,芙籽就一盆水正对着他泼了出去,然后砰地关上了门,她记得那天是九月,分别的日子。

那句话是:我只想去流浪,天涯四处都会是我的故乡。

瑞力走的那天芙籽没去送她,店铺罕见的一整天没开门。

瑞力走的那天收到了一包生蚕豆,是芙籽让猪老三转交的。

瑞力走的那天落泪了,谁知道是舍不得昨夜的酒还是她的温柔?

芙籽今天穿着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大红丝绸,寥寥无几的发丝也被梳理整齐,脚上是新做的鞋。老一辈的人总相信穿新鞋那天会有好运,芙籽也是这样盘算的,她隐隐期待着什么,今天一过她就六十岁了。

有几个孩子怯生生地走近她,直勾勾的看着摆着售卖的蚕豆,芙籽随手抓了一大捧给他们。看着一群孩子欢喜地散去,芙籽摇摇头笑了,皱纹像一条条沟壑在松弛地皮肤上凸显。

她是喜爱孩子的,可是她没成家也没情人,小镇上的人都喜欢她,男人们也总爱和她搭话,夸她能干,可是从未有人说过想娶她。其实好像也有人讲过这类话,芙籽想到了那个人——瑞力。

在芙籽头上浮现第一根白发的时候,瑞力回来过一次,那次他母亲去世。

小镇的人们都为又一人逝去而悲伤,只有芙籽有些负罪感地心情明朗。仿佛回到了以前,每晚两人一遍又一遍从街头走到街尾,白天芙籽在院子里大理抽芽的蚕豆苗,瑞力帮她劈柴,给幼苗打药,补漏水的砖瓦……

日子稍稍拉长了一点,芙籽有些不安,果然瑞力又将离去,他说,“我还是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芙籽问:“能不能带上我?”她没问你爱不爱我。

瑞力说:“我现在还不能娶你。”

这是第一个男人对芙籽说“娶你”,也是最后一个。那天仍是九月,芙籽听罢摔了很多东西,都是每年她生日瑞力寄来的:某条河底的石子,某棵树上的蚊子,某株植物的花瓣……芙籽明白这些是摔不坏的东西,瑞力走后她又一一捡起,重新慎重地装在木盒里。

他像是天空中的一片云,投影在她的波心,他告诉她“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我们有各自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云转瞬消灭踪影,她波心里的云影却再无法拭去。

想到这里,芙籽有恍惚的落寞,心情不似清晨时的舒畅,六十岁的生日礼物还没收到,但她觉得今天邮递员会来的。

芙籽拿起几粒蚕豆放进嘴里,咬了许久,牙齿都嚼的发酸,豆子却顽强的没碎。芙籽已经咬不动它们了,她的牙龈早已不是红彤彤的而是紫黑色,牙齿发黄容易脱落,清脆的咯吱声不会有了。

芙籽突然发现,自己老了。她不在意松弛的肌肤,不在乎没有男人,可是不能咬不动蚕豆啊,那是她引以为傲的,那是瑞力最喜欢的。

又是阴雨天,天黑的早,她等待的音讯没有抵达,芙籽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摔进黑夜里了。芙籽收拾东西,今天未卖出的蚕豆都有份沉重,她颤颤巍巍地将小木桌搬进屋里,途中被凳子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后幸好稳住了,她想狠狠地踹凳子一脚,使尽力气凳子都岿然不动。

芙籽关了灯,锁好门,走到街头,一个人在那里站了许久,自始至终没有人来,她缓缓地转过身,挺直驮着的背,抬起头,轻轻地向这条长街迈出第一步。

“芙籽!”

身后有人在叫她,芙籽抹去泪水后缓缓回头,她看见几米处的瑞力,老了的瑞力,她笑了,像少女一样。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可是下一次能否别再这么晚,因为我会老去,却想待你眉眼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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