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1
“阿念,顾老师下周要结婚了。”
他……要结婚了。
顾念盯着屏幕上的字,来回念了一遍又一遍。半响,她才用颤抖着的指尖按下发送键:“真的吗?”
“千真万确。”手机那头传来的消息,又一次证实了她心头的疑惑。
一句“千真万确”瞬间打破了她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期待。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是不是听错了”霎时间被咽回肚子里。
就像从悬崖高处落至万丈深渊的小石头一样,搅不起涟漪,听不到回响。
“我知道了。”按下发送键,退出微信,把手机往床上一扔。顾念从卧室折身走到隔壁的储藏室。
从储藏室的角落里翻出一个大箱子,扫去箱子上的灰尘。顾念起身呼吸了几次,尔后才蹲下去掀开箱子的盖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摞摞早已褪色的试卷,和几本高中的书本。书本上的包书皮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已然不复当初崭新的模样。
顾念把试卷和书本一一取出,放置在空地上。靠坐在地板上,她随手拿起身边的手边的一本书。
扯掉包裹在书本上的包书皮,“语文必修三”这几个黑体大字顷刻间裸露在眼前。
用衣服的袖子擦去课本上的余灰,顾念一页一页往后翻开课本。翻到中间的时候,一张卡片掉了出来。
拾起地上的卡片一看,刚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高考加油,念念。
顾念把卡片托在掌心上,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加油,念念。”她闭上眼睛,嘴巴在一张一合地念着卡片上的字。
身边的家人朋友,都管她叫“阿念”。她自己听着也觉得亲切。但唯独有一个人,他每次都喊她“念念”。
“念念,下午语文课要抽查同学背诵《琵琶行》。你准备好了吗?”
“念念,我下午不在办公室。收上来的作业,你放在桌子上就好。”
“念念,明天就是高考了,要加油啊!老师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念念,念念,念念……”
殊不知,这样的称呼于她而言,有多欢喜。
可是如今,那个每次都喊她“念念”的人啊,即将挽着别人的手,为别人戴上戒指,与别人共度余生了。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般唤她“念念”了。再也不会有如他那般温文尔雅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教会她要勇敢,要坚强,要用力微笑了。
不会再有了。
他们有多久没再见过面了?
两年?四年?还是七年?从高中毕业,到大学毕业,再到工作。细细想来,应该有十年八年没见过他了吧。
这么久没见了,你还好吗?亲爱的顾老师?
“念念很好哦,有乖乖听你的话。在大学里,念念也没有交男朋友,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学习。工作后,追求念念的人也不少,可是念念都不喜欢。”
“因为念念心里已经有人了。这么多年,念念心里的位置,始终都为那个人预留着。”
储藏室里,顾念慢慢往角落里挪动着自己的身子。她手上捧着卡片,嘴里在絮絮叨叨说什么。
窗外的明月如圆盘般悬挂于高空,皎洁的月光穿过树梢洒进储藏室,镀了一地的光。
但月光触及不到的角落里,顾念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她抱紧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任凭脸上的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事隔经年,我若再见你,该以何致意?以眼泪?以沉默?
2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我姓顾,你们可以叫我顾老师。”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叫顾源的男人,以老师的身份闯进顾念的生活。并在她以后的生命中,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教的是语文,你们谁有兴趣,有信心能挑起课代表这个重任吗?”
上课的第二天,他在讲台上对全班同学提出要挑选课代表的问题,并征求大家的意见。
他的话音刚落,顾念便刷一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那个,老师,我,我……”
班级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惊讶的,疑惑的,不屑的,嘲讽的。各种目光与表情,兼而有之。
只有讲台上的那个人,从她站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始终都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直视着她。
他的眼神里有笑,笑里透着暖。这份暖意,直达她的心窝。这份暖意,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直了腰杆,并大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老师,我想试试。”
三年的高中生活即将过半,以前的班主任和其他的科任老师,多少次想让她担任班长或学习委员,都被她以“我怕自己无法担不了这个重任”为由拒绝掉。
但是这一次,她心里却无比渴望能争取到课代表这个角色。其中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当课代表,想当顾老师的课代表。
如果没能当成,这将是我今后无法弥补的人生遗憾。
“好,既然这位同学已经毛遂自荐了,那以后你就是咱们班的语文课代表了。”讲台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如炬。
她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微微上扬,如夜空中奋力散发光芒的星星,熠熠生辉。
此后的两年里,她一直都是班级的语文课代表。
他的办公室,她踏足过无数次。办公室的书桌,是深红色的;桌子上,有他批改作业时常用的红笔;红笔的右边,是他喝水用的白色马克杯。
办公室的一切摆设,顾念都在心里清楚的记着。一起被记住的,还有他在讲台上,手捧课本为他们讲课的模样。
黑板上飞扬的粉笔屑;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低头看书时眉间带笑的样子……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拼凑成了顾念三年高中生活里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两年的朝夕相处,四目相对,顾念对与他有关的一切,已然熟悉到仿佛他是另一个自己一样。
夏天的时候,他爱穿白衬衫。白衬衫的扣子,他只系到胸口处,好看的锁骨若隐若现,异常迷人。在上课时,他总会把袖子挽到手臂的一半。
他似乎很畏寒。冬天一到,毛衣、围巾、手套,一样不落,全副武装。
他喜爱灰色,灰色的毛衣、灰色的风衣、灰色的保温杯。
那个保温杯,他去哪都带着,如影随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他在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保温杯。能看到保温杯的地方,一定可以看到他。
顾念有时候会不禁这样想:若是能当那只保温杯,也是不错的。至少在他需要的时候,她及时出现。
哪怕只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不会说话的水杯。
3
高考的前一周,顾念收到了来自各方的祝福与鼓励。
爸妈许诺她高考结束后,带她去云南旅行;哥哥答应她,考试完会送她一份大惊喜;家里的亲戚朋友会为她举办一场盛大的成人生日派对。
这些于她而言,都不及顾源送给她的一本书,还有书里夹着的卡片。
书是顾念最喜欢的作家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她喜欢三毛的洒脱率性,艳羡三毛与荷西的爱情。
“念念,还有三天就考试了。这是老师送给你的毕业礼物。要好好加油哦,老师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最后一堂语文课下课后,顾源把她叫到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盒子,盒子里躺着的,便是顾念心心念念的那本书。
“老师,毕业后,我还能联系您吗?”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抱在胸前,顾念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当然可以啊!我的联系方式你们不是都有吗?到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的。”他揉揉她的发,笑意盈盈。
“嗯,谢谢老师!我一定会好好考的!”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老师相信你!”他把她送出办公室。
这是高考前,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当她捧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跑回学校时,办公室里早已没有他存在的半点痕迹。
深红色的办公桌不见了,桌子上的红笔也没了踪影,他随身携带的保温杯也在和她玩捉迷藏。
空荡荡的办公室,打不通的电话,无一不在昭告着一个事实:他已经离开学校了!
不是说好要等我回来报喜的吗?不是说好有事随时可以找你的吗?不是说好要等我的吗?
在空旷的校园里,顾念手里拽着通知书,疯子一般在奔跑着。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学校。自那之后,夏天便成了她最讨厌的季节。
因为那个夏天,她失去了那个唤她“念念”的人。
5
顾源,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我是顾念啊。
擦去眼角的泪,合上课本,顾念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他,不知道他看到会不会生气。
应该不会吧。这个号码,已经好几年没拨通过了。即使看到了,他也不会回复的吧。
每年的节假日,她都会给他发短信,但从来没有收到回复。
这一次,应该也不会有意外吧。
都八年了,他应该都36岁了吧。确实不年轻了,是时候该成家立业了。
把地上的试卷搬回到箱子里,顾念转身走出储藏室。站在走廊上,抬头看一眼夜空。月亮已躲进云层深眠,只有漫天的繁星还在闪烁着。
储藏室的门没关,地上的试卷也没全被收拾好。躺在角落里的那张卡片,卡片上的一行字,借助星光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此去经年,念念不忘的人,原来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