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世界中删除了你

1、

我问敏真说,“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想起我?”

敏真回答我,“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忘记。”

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去了一间咖啡馆上班,这个月和我搭班的是敏真,她二十三岁,总是穿着一身大红色印着数字图案的T恤,有时候数字是9,有时候数字是16。

敏真说数字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你的生日,纪念日,电话号码,付款密码,常常我们记住了一串数字,那也就记住了那个人。

而我总是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敏真每次看到我都会很嫌弃,她说,“林自强,你才二十四岁,可不可以不要天天穿得这么丧。”

我留着小分头,穿着黑衣黑裤,这样看起来会显得我瘦一点。

还有,其实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在某天我和我的好朋友陈浩一起去改了身份证。

“我们为什么要去改身份证?”我问陈浩。

“我们快三十岁了啊。你不觉得我们还混得很一般吗。刚好我在派出所认识几个熟人,你把身份证改小到二十四岁,这样看起来显得你还年轻,你说对吧?”

我知道陈浩应该是又受打击了,因为他最近常常被逼去相亲,每当女孩听到他快三十的时候,那眼神就很像是在演一出宫斗戏。

陈浩说,“我再也不想再看到这样的眼神了。我要骗自己年轻一点,不到二十五岁,有梦有酒有人陪。”他说完这话的时候,手臂上的“泳”字纹身在我面前晃动了一下。

“泳”是陈浩的前女友,一个他一直无法忘记的人,但“泳”已经结婚了,嫁得很好。所以每当再有人问起陈浩,“你的纹身‘泳’是什么意思?”陈浩很烦,他解释不了,也懒得解释,于是就拉我去洗纹身。

洗纹身挺疼的,陈浩躺在纹身店的单人床上,就像是一具待宰的羔羊。他抽着烟看着机器在他的手臂上进进出出,眼泪莫名顺着脸庞落下,他说了句,“我不洗了。”

纹身师说,“你这才洗一半,痛就一阵,忍忍就过去了。”

陈浩说,“我忍不住。”

于是他吵着说不洗了,拉着我就往外走,我看见陈浩右臂上的“泳”字三点水不见了,变成了“永”。红里透着黑,黑里带着血。

2、

最近我和敏真常常上晚班,凌晨一点下班。其实咖啡馆是个留不住人的地方。

在刚开业的时候每个咖啡馆的生意都会很好,因为“新”。新鲜的地方总会吸引人前去拍照,客人不会在意东西好不好喝,只在乎身后的背景让她们美不美。但渐渐的时光过去,一年,两年,咖啡馆的椅子都用旧了,大家拍照都拍完了,于是她们开始嫌弃这家咖啡馆冲出的卡布基诺不好喝,松饼太硬。

“而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咖啡馆开业,渐渐的人们就在你的世界中不再光临,这就好像爱情。”

夜晚十二点三十六分,在空无一个客人的咖啡馆内,屏幕上播放着球赛,阿根廷被1比2淘汰,我点了一支香烟对敏真说了如上的话。

“你怎么这么了解?”敏真盯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一问。

“因为我也开了一间咖啡馆。”

敏真对我的回答并不在意,她只关心她的手机,手机里有一个点(追踪器),这个点是她的现任男友鹏飞。鹏飞是个摇滚歌手,在唱完第一首歌后敏真就爱上了鹏飞。她常常会问鹏飞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鹏飞说,“我想让世界都听到我的歌。”

“有我这个听众还不够吗?”敏真对鹏飞又执着又着迷。

她透支了银行卡让鹏飞去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敏真晚上在咖啡馆上班,下午还要去健身房教流行舞,她常常见不到鹏飞,见不到的时候就像小女孩一样在鹏飞的手机里装个跟踪器,她看着那个点在屏幕上缓缓移动,就像看见鹏飞。

此时这个点停留在一间宾馆不动。

有几滴眼泪滴在敏真的手机屏幕上,她用手擦去,把屏幕抹得干干净净。

“你去找他吧。”我说。

“我不去,他最讨厌有人怀疑他,他要是知道我装了追踪器,肯定会和我分手的。”

“其实这样,还不如分手。”

敏真凶了我一句,“说不定只是意外呢!”

而后她说她现在心神不宁,觉得很烦,“林自强你随便和我说点什么吧。对了,你为什么会开个咖啡馆?”

“因为美娜。”我回答。

3、

美娜是我的前女友,二十七岁,在一间保险公司上班。有天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美娜抱着一个箱子坐在换鞋台上,她赤着脚,丝袜破了,地上散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我问美娜,你怎么了。

她说,我辞职了。

为什么?

美娜的脸干燥,但是在眼角有一道黑色的妆线,像是哭过一场,美娜说她们部门有一个升职经理的机会,而后老板让美娜去了他的办公室。

美娜指指了被扯破的黑丝袜,冷笑着说了一句,“我不干。”

我很生气,说要去帮美娜报仇,她拉住我的手说,“打架是小孩子玩的,我们都很老了。”

接着美娜说,“林自强,我们一起开间咖啡馆吧!这也一直是我想要的梦。”

于是整整一个月我们选场地,买材料,自己搬货上下楼。我们常常会在只有几十平的毛胚店面里一呆就是一整夜,美娜在墙上画了一座秘密花园,又画了一条河,一只蛤蟆,一只天鹅。

“现在这间咖啡馆还开着吗?”

凌晨一点,我和敏真走在大街上,地上到处是摔碎的酒瓶和阿根廷的国旗,敏真盯着她手机屏幕上那个还未移动的点,问了我如上问题。

“还开着。”

“嗯?”敏真转过头,“那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店里上班,跑来这?”

我说我的咖啡馆平均每个月要亏五千,我只能去外面找份工作养它。

“美娜呢?”

“她走了。和一个客人,一个在第一天就充值三千元会员卡的客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编号是001。”

“动了!”敏真很激动,她手机的点(跟踪器)朝着家的方向移动。

敏真计算着这个点(鹏飞)停留在宾馆的时间,26分钟。

她自言自语说道,“26分钟应该什么都干不了吧。哪有人去宾馆去的这么快,鹏飞可能只是路过,在附近吃宵夜呢!”

敏真抓着我的肩膀,摇晃着我,“林自强,你说对吧?”

其实我很想告诉敏真26分钟可以做很多事。

就比如在美娜生日那天,我在家里用乐高积木搭了一座城堡,买了一对亮着灯的鹿,一棵挂满礼物的许愿树,树上折了九十九只纸鹤,其中一只纸鹤中放着一枚戒指。

而后,我走到阳台,看见楼下停着一辆宝蓝色的Z4,车门开了,美娜走了出来。

“生日快乐。”

美娜开门进屋,我捧着插满蜡烛的蛋糕,我不太想去追究之前发生的事,我尽量让自己专心地看着美娜,我想等一会她戴上戒指就什么事都没了吧。

美娜放下蛋糕,坐在换鞋凳上,哭了。

“林自强,对不起。”

我说,你哭什么,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一直在一起,你看这城堡就像是我们的梦想小屋,林深处有鹿,每天梦醒时有你。

美娜听我说着滔滔不绝的情话,她看着我的眼睛,“有些故事听起来可能很残酷。就比如说面包和爱情,我以为我可以选择爱情,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想要一块面包。”

“我们一起努力。什么都会有的。”

美娜说,她已经很老了,也很累了。

美娜收拾好衣服,装在行李箱里,她看了一眼圣诞树,眼中闪烁晶莹的泪光。

我抱着美娜,势要阻止她的离去,她像木头人一样呆呆不动,对我说:“林自强,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辞职吗,其实那天我去了老板的办公室,我答应了。但做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老婆冲了进来…”

美娜见我的手松开,把头靠在我的胸前磕了三下。

26分钟后,她离开了我。

4、

此后每天下午的两点,我会去我和美娜一起开的那间咖啡馆。

如果不是周末,根本没什么客人。我会放着音乐,拖地做卫生,擦过每一张桌台,家居,咖啡杯,然后开了咖啡机,看着热气冒出,就像是无数愿望升起。煮一杯黑咖啡,在午后,烈日射进屋内,我犹豫着要不要把空调打开,那太费电了,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想了想又把空调打开,捧着黑咖啡,望向窗外。

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是等一个客人还是美娜。

但我看见门外站着笑眯眯的陈浩。

他说,“林自强,我看你这没什么生意,不如我们去游泳吧?”

陈浩拉我去了一间游泳馆,里面全是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热闹的只会更热闹,孤独的就会更寂寞。

我们站在泳池中,陈浩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浮起。我问他这是干嘛?陈浩说,我在模仿鳄鱼,这样无论我哭泣不哭泣,在水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要走了,林自强。”陈浩沉入水底又浮起。

“去哪里?”

“澳大利亚。”陈浩叫了一声,双手张开比出一个大大的V。

“林自强,你知道吗,这座城市就像是一个森林,弱肉强食,我们都以为自己是狮子,万兽之王,二十五岁以前那风和浪迎面过,笑着说轻狂。二十五岁以后,你就胖了,就喘了,到头来才知道你不是狮子,我们都是猪。”

陈浩巴拉巴拉的在水里冒出又沉下去,浮浮沉沉里,他胳膊上的“永”字纹身隐隐作痛。

“你怎么去啊。你有钱吗?”我问。

陈浩把我背在他的身上,他就像是只鳄鱼带着我在深水潭里游来游去。

“我借了笔钱,又把身份证改成了十八岁,既然在这个地方混不好,我就到别处当万兽之王。”

我肚子都快笑抽筋了,我说,你一个二十九岁的人把身份证改成十八岁有人信吗?

陈浩继续游着,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忘不了‘泳’,你信吗?”

“忘不了一个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滚得远远的,滚到一点念想都没有的地方为止吧。”

我趴在陈浩的后背上,他带我在人山人海的泳池里穿行,不理会那些戴着眼镜的人投来异样之光。我觉得这样很好,趴在陈浩身上,就像是一个不想长大的孩子,重量有人分担。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问。

“八年后,等我混得有模有样了。对了,林自强,八年后,你还会开着那家不赚钱的咖啡馆吗?”

“谁知道呢。”我在心里想着希望我不会吧,又他妈的也许还会吧。

陈浩猛得沉入水底,连同我也沉了下去,有人从我们身上游过,撞过我们。在水中我看见陈浩就像一只长长的鳄鱼朝着更多的人群中游了过去,丢下我。等我从水中起身,在人海里搜索那个胳膊上有一个“永”字的人。

“林自强。”

他已站在了跳水台的高台上大叫了一声。

我抬起头,陈浩站在十米跳板上俯视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正在远去的自己。

他挥了挥手,“Goodbye,my best friend。”

他用手比出枪的形状,“biu”的给了我一“枪”,令我无法喘息。

5、

爱情就像是一座蛮荒斗兽场,只有胜负,没有对错。你拼命记住证明爱,不如咬死一头是一头。

一个月后,有天我去打工的咖啡馆上班,看见电视屏幕碎了。敏真的手上留着鲜血,正蹲在地上发呆。

“怎么了?”我慌张地走过去,找了些纱布帮敏真包扎。

“我把电视砸了。”

“为什么?”

敏真说她花了三万块钱送她的男朋友鹏飞去参加“非诚勿扰”的相亲活动。

“你这不是有病吗?”

“他说他想红。”

敏真看着手机上“鹏飞”的点(监视屏)定格在某个宾馆,整整一天一夜。随后她把手机从窗户里抛了出去,好死不死,正好砸到店长头上。

店长骂骂咧咧地冲上来,见电视碎了,咖啡馆里一片狼藉,当下就要敏真滚蛋。

“我失业了。”敏真咬着嘴唇说。

“我他妈还失恋了。”她似笑而哭。

“对了,林自强,你不是有个咖啡馆吗,你要不要请我?”她一脸委屈地看着我。

“我的咖啡馆店很小,店员的工资只有三千,你干吗?”

“干啊。老板!“

敏真站起来,拉着我就往外走,她说,“林自强你也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吧,我们一起经营你的那间咖啡馆。”

“这样好吗?”

敏真拍拍胸脯,“你放心,有我貌美如花,你就躺着赚钱吧!”

6、

敏真真的貌美如花,但我很怕她貌美如花。

敏真上班后,我的咖啡馆确实多了很多男客,他们大多一呆就是大半天,会点很多东西,会往卡里充钱,但我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咖啡馆,而是敏真。

有天我对敏真发火了,我说你上班就上班,为什么穿这么短的裙子。

敏真愣了一下,不好看吗?

好看!好多人看!

她歪头一笑,林自强,你吃醋啦?

我们会在咖啡馆里呆到很晚,商讨着促销和新菜品的方案。时光一大把,敏真认真的学习怎么制作公众号,怎样在朋友圈拍照发软文宣传。

每天早晨,我和敏真会一起去菜市场,在一大堆土豆牛肉番茄堆中,歇斯底里的对着摊主吼着,“八块八太贵了,七块二,只能七块二。”

而后我们拎着重重的食材往回走,天空下起雨,我说要去买雨衣。敏真说几步路买什么雨衣,乱花钱,我们跑吧。看看谁先到店里。

我们沿着菜市场跑起来,路过大街小巷,路过高楼,路过飘散雾气的面摊。时光就像是飞了起来,我看着敏真,雨水不停,打湿了她的短发,她看着我,有一刻恍恍惚惚里我竟然会不知所措。

从那天开始这座城市天天都在下雨,咖啡馆的生意很差。

敏真说,“不如我们发朋友圈送外卖吧?”

我们拍了海鲜焗饭,鸡肉蘑菇意面,披萨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真的有人要买。

我说,“叫别人去送餐吧。”

敏真说,“别人送餐多贵啊,我去送。”

她穿着一身嫩黄色的雨衣,拎着两三袋外卖,我把地址放在她的牛仔裤口袋里,她说,“我走啦。风里来雨里去。”

“你要早点回来。”

看着敏真离去的背影,我突然很担心,害怕她就像美娜一样不会回来了。

雨越下越大,新闻里已经转为台风,挂起了八号风球。

我在店内来回踱步,一支一支的抽烟,当抽到第五支的时候,我一掐烟,不行,我要去找敏真。

在雨中我看见大树被风断,有几只鸟无规则的如黑影般划破夜空,有一盏红绿灯居然在马路上漂移,还有几只塑料椅从高空阳台飞出。

而此刻,我看见马路对面那件嫩黄色的雨衣,她抱着一棵树,不敢动。

“敏真,你就在那里不要走动,我会过来救你。”

“林自强你可一定要来啊。我腿扭了走不了了。”

我和敏真之间的马路已被洪水吞没,我趟着身子过“河”,而后一把搂住敏真。她在我身上锤了几下,说她受伤了,是工伤,要加钱!加钱!

我背着敏真走过暴风雨,就像在渡过彼此人生的多灾之季。

7、

回到咖啡馆的时候,洪水已经涌了进去,把整个店淹了大半。

水里漂浮着几袋咖啡豆,死老鼠,还有五彩斑斓的旧书。

敏真一瘸一拐地冲到厨房取来盆子就开始打水,再把盆中的水倒入洗漱池内。

她看着我呆呆不动,吼道,“林自强你愣着干嘛,快来帮忙啊。”

“算了吧,这店是毁了。”我说。

“毁什么毁,只要开着就有希望呢。”

“这估计要再装修了,得好几万呢。”

“我有钱。”敏真说她还有个银行卡,可以再贷款二万,够吗?

我说,你考虑清楚啊,这店再开下去可能连你的工资都发不了了。

“那就欠着。有钱再还。反正你还年轻,也跑不了。”

我说,“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不年轻了,身份证我改过了,其实我二十九了。”

敏真噗嗤一笑,“那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敏真站在淹着洪水的咖啡馆里,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手机,删除了她和鹏飞的六千八百四十七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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